冯十一明知时寅如今什么都记不得,还是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。
在苏州时,时寅就跟她说过,郑九娘放在江南、执掌青衣阁情报网的人,名字便叫青白。可眼前这人,只说主上是郑九娘,而非青衣阁。这意味着,她自认是郑九娘的私属,而非青衣阁的人。
这二者对冯十一而言,区别极大。如今已知褚十三的身份,也知晓青衣阁本是楚家之物,她对青衣阁的观感早已差到极点,甚至想再去闯一次青衣阁,杀个痛快,更别提面对青衣阁的人。可若是郑九娘的人,情况便不同了。
郑九娘大概率是被褚十三所杀,这说明她定是对褚十三造成了威胁,而她的亲信,在青衣阁中定然难以立足。
这般一想,冯十一看向青白的眼神,稍稍敛去了几分冷意:“你来做什么?”
她没问青白如何找到他们。西北本就是青衣阁的老巢,其情报网在此经营多年,能寻到一些行踪并不奇怪。
可郁明却不得不在意,他凌厉的目光扫过身侧的护卫,领头的护卫也立刻意识到是己方暴露了行踪,引来了这些人,脸色顿时变得难看。
青白迎着冯十一的目光,往前迈了几步,停在一个既不产生威胁、又能让对方听清话的距离:“郁公子,十一堂主,放心,你们的行踪没有旁人发现,我们都已掩盖好。”
这话并未让冯十一与郁明舒展眉头。青白顿了顿,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:“十一堂主,这是九娘让我交给您的。除此之外,九娘还有一事相托。”
冯十一看着那封信,没有动。郁明递去一个眼神,立刻有护卫上前接信,送到冯十一身侧。可她既没接,也没要看的意思,只冷着眉眼问:“什么事?” 青白却没急着回答,只道:“十一堂主要不先看信,看过之后我们再聊。”
一个个怎么都这么磨磨蹭蹭?
风裹着寒意吹过,远处的日光越升越高,刺得人眼睛发疼。冯十一眯了眯眼,拧着眉心,语气添了几分不耐烦:“让你的人让开。”
话音刚落,不等青白示意,立在车马前的人便自觉往两侧退开。随着人群散开,车马露出来的同时,也露出了倒在地上、显然被敲晕的守车护卫。
看着地上的人,冯十一神色淡淡,郁明的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。
李正等人被留在萧关,此行他只能用舅舅手下的人,却没料到竟这般无用。
郁明面色紧绷,冯十一却似未察觉,拉着他便往最大的那辆马车走去。护卫们紧紧相随,跨过地上的护卫后,冯十一先跃上车,又示意郁明上来,随后才朝拿信的护卫伸出手:“把信给我。”
接过信,她又看向不远处的青白,丢下一句:“你……等着。”
说完,冯十一便钻进了马车。坐定后,冯十一没有急着拆信,而是看向面色紧绷的他。
“青衣阁在西北经营多年,情报网根基深厚,再加上郑九娘一直暗中扩张,被她的人盯上,其实不算意外。只是……这些护卫实在不够谨慎,不能再用了。”
不冯十一开口,郁明心里其实也已打定主意,要换掉这批护卫。但他没多言,只道:“护卫的事不急着议,娘子不如先看看这封信?”
郑九娘这般大张旗鼓地等着他们,想来这封信里的内容,还有她托付的事,绝不会简单。
冯十一也不拖沓,当即拆开信封,抽出里面的信纸。不过寥寥几页,却让她的脸色几番变幻。一旁的郁明没有出声打扰,只静静等着。直到冯十一看完信,将信纸一折,掀开车帘便下了马车,快步走向仍立在原地的青白。
郁明紧随其后。待冯十一在青白面前站定,他便听见她开口问道:“青衣阁现在是什么情况?”
郑九娘素来行事不疾不徐,她手下的人也承袭了这份沉稳。面对冯十一的问题,青白面色淡然,语调平稳地回道:“按九娘的吩咐,我已经通过各个情报据点,把解药都送出去了。阁中明面上的杀手,大多服了解药后就四散遁逃了;情报据点的人也撤了,如今多数情报网,已经没用了。”
听到青白的回答,冯十一沉着脸。而没看到信件内容的郁明则露出讶然之色。
捏着手中的信,冯十一追问:“所以……九娘到底让你托什么事给我?”
信中内容很多,唯独没写明托付之事。听到问话,青白的视线掠过冯十一,最终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:“虽说是托付给您的,实则准确而言,是托付给郁公子。”
给他的?
冯十一回头与郁明对视,两人眼中皆疑惑。
青白没有再卖关子,径直道:“从江南那些死士据点里,青衣阁一共转走了五百多个孩童,如今都在我手上。九娘本想让我亲自把孩子交给郁公子,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,没法留在江南,只能先把他们藏在江南。还望郁公子想办法妥善安置,保他们平安,别再让人把他们带走……”
方才分开的目光再度交汇,这一次,疑惑尽数褪去,只剩几分震惊。视线刚触到便错开,冯十一面色沉重地沉默着,而尚不知全貌的郁明,神色里多了几分郑重:“我会尽我所能。”
得到答复,一直神色淡然的青白暗自松了口气,脸上也露出抹笑意。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出:“这是藏孩子的地点。劳烦郁公子和十一堂主费心,那些孩子就交给你们了……”
才刚把萧关和靖北军旧部托付出去,转眼就被塞了这么多孩子。可郁明没觉得是负担,也没推脱,伸手接下了信。他立在原地,虽没多言,那模样却让人笃定,他定会把事情办好。
冯十一看向眼前眼中露出释然的青白,问:“九娘还让你去做什么?”
青白淡淡一笑:“看您二位的行程,想必是要上京吧?上京途中会经过庆州,您二位应当会在庆州逗留几日……”说话间,她的视线扫过岑成背上的时寅,最后落回冯十一身上,“若事情顺利,我想在庆州再与您见一面。到时候我会在城中的青山小筑挂一盏明灯,还望您能来。”
不等冯十一回应,她又自顾自道:“江南藏孩子的地方,我还备了几份那些用来控制孩童的秘药,希望……对时寅能有用。”
青白一行人来得突兀,走得也干脆。说完事,便带着人利落离开了。
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,冯十一才带着郁明重新上了马车。刚坐下,不等郁明开口问,她便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。
比起冯十一逐字逐句仔细读,郁明一目三行,很快就看完了信的内容。相较于冯十一读信时变幻的神色,他的反应格外平淡,只在读完后轻叹了句:“可惜了……” 可惜什么?自然是可惜郑九娘这个人。
这封信是郑九娘在京城写的。
她不像冯十一这般洒脱粗犷,心思本就细腻,加上多年执掌青衣阁情报网,更是多了几分敏锐。当日冯十一随口跟她玩笑,说实在不行就拿楚伯棠凑数,她虽当场动怒反驳,可楚伯棠那张脸,还是在她心里扎了根,也让她多年来藏在心底的疑问愈发清晰。
之后她便私下留意楚伯棠、打探楚家,甚至深挖楚家旧事。这一挖,不仅挖出了真相,也解开了她多年的困惑:当年在阁中救过她、待她满是善意的人,后来为何会对她那般冷淡轻蔑?
不是他变了,不是他眼里和心里有旁人。而是他压根就不是那个“他”。
那个被冯十一戏言,让她凑合凑合的人,才是真正的他,被她深埋在心底的那个……他
知晓真相的那一刻,她才明白自己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。她在全心全意、毫无保留地帮着伤害他、胁迫他的人壮大势力,亲手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。而胁迫他的人,也坦然借着她的情意、她的信任,一步步利用她。
她本就不喜青衣阁,也不愿呆着青衣阁,更不愿做那些事。而她却还是留下,做了这么多……
骤然得知真相后,她震惊、愤怒、不甘,可冷静下来后,只剩一个念头:毁了这一切,毁了她为那个人做的所有事,毁了把所有人拖入深渊的青衣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