单无绮低头看衣摆里的麦穗,下意识把麦穗往怀里拢了拢,然后,她顺从地跟随外城人的引导,向外城的大广场走去。
那里有一尊筑墙者的雕像,以及一个正在搭建的、简陋的高台。 白天,单无绮本应经过那里,但几个外城小伙铆足了劲把她往别处引。
她知道外城人有一个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,于是,她顺势装聋作哑。
如今,审判之时已经来临。
单无绮被人们团团簇拥,目光扫过身边每一张熟悉的脸庞。
她记得自己的严厉和不近人情,她记得自己猎猎挥舞的长鞭。
她在外城出生,她在内城长大。
在外城人眼里,她是个内城人,在内城人眼里,她又是个外城人。
抵达高台后,单无绮周围的人嘴角愈发紧绷。
单无绮叹了口气,不等身边人催促,她自觉地抬起脚,走上了高台。
她的衣摆兜着麦穗,她的右手提着马灯。
台上没有木架和鞭子,单无绮感到意外。
她闭上眼,呼出一口气,道:“诸位,审判我吧。”
哗——
单无绮话音刚落,人群瞬间哗然。
外城人眨巴眼睛,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暗处的萨摩。萨摩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,做了一个单无绮式的、挥舞鞭子的动作。
惟妙惟肖,学得极像。
外城人茫然一瞬,继而顿悟,齐齐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。
见单无绮仍然闭着眼,一副等待审判的模样,人们心头一酸,对台上的少女大声道:
“单副官!”
“单副官!”
“看这里,单副官!”
单无绮的眼睫颤了颤。
她犹豫片刻,迟疑地睁开眼睛。
在单无绮睁开眼的一瞬间,台下的人群顷刻间热闹喧天。
外城人簇拥在台下,围着一个被黑布罩住的巨大东西,见单无绮投来视线,外城人齐齐发出一声口号,合力掀开了罩在上面的黑布。
那里,是一大筐金灿灿的麦穗。
单无绮愣住了。
……怎么会是麦穗?
……他们难道不恨她吗?
“单副官!”见单无绮仍在走神,一个外城小伙咧开雪白的牙齿,朝单无绮热情地喊了一声。 单无绮下意识抬眸看去。
啪!
一捧麦穗砸上了单无绮的脸。
麦穗的重量极轻,长着毛茸茸的、尖长的麦芒。
那一捧麦穗仿佛一个善意的玩笑,给了单无绮一丝微小的痛意,并让她从神游的状态中抽离。
单无绮定睛看着面前那筐金灿灿的麦穗,蓝眼睛眨了一下,又眨了一下。
她还愣愣地兜着衣摆里的麦穗。
外城人不由得笑起来。
一双双或健壮、或苍老、或幼小的手臂伸进大筐,把麦穗一捧捧抛向台上的单无绮。
金黄的麦穗仿佛一场暖烘烘的雨,带着沙沙的响声,微微的刺痛,以及外城人爽朗的笑声,接二连三地砸上单无绮的身体。
单无绮大睁着眼睛,任由那些麦穗砸向她,一动不动,一躲不躲。
她恍惚地盯着台下的外城人。
单无绮是个孤儿,五岁时被梅捡走,从此和梅相依为命。
五年的流浪经历让她尝尽世间冷暖,而十一年的求学生涯,也仅仅让她滋生出一个机械的念头。
——基地,不该是这个样子。
基地的种种丑态,单无绮都看在眼底,而恰巧梅已经深陷其中,于是单无绮留下,并决心改造这里。
单无绮从不觉得基地是她的家,她在这里,只是因为梅在这里。
但今天,单无绮突然觉得,她心中那个机械的念头,一瞬间鲜活了起来。
单无绮看向台下的一张张笑脸。
“单副官!”一个人道。
“单副官!”两个人道。
“单副官!”所有人道。
这就是基地吗?这就是外城吗?这就是苦难的人民吗?
明明那些麦穗只是轻轻地敲打在身上,为什么仿佛一道道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?
单无绮怔怔地看着台下。
“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?”单无绮在心中呐喊,“你们贫苦了几十上百年,基地对你们的亏欠,绝非一场丰收能够补偿——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?”